时间: 2024-07-11 04:23:12 | 作者: 布料类
十六年间,我三次来到戛洒。一次夏天,两次冬天。在戛洒,时间具有两副面孔,一面酷热,一面温暖。相比夏日酷暑,我更喜欢冬天的戛洒,它比春城昆明还要暖和。
我第一次来戛洒时还年轻,清瘦,做记者。将近两年的时间,我的主要工作是负责采写云南的历史背景和文化名村,每周供稿5000字。我长期出差在外,行李箱里塞满衣物、电脑和书籍——我的全部家当。我从新平抵戛洒,目的地是大槟榔园村。
哀牢山下,戛洒江边,人们住在土掌房里。那是一种源自远古或童话的建筑,那些建筑的主人也具有古朴的面孔和习性。2007年冬天,大槟榔园村里还有人染齿,笑起来时露出一口黑牙。
我们就那么在大槟榔园闲逛,看别人生活。看男人在土掌房顶翻晒粮食,看女人在屋前竹筒下洗头,看老人坐在屋檐下念念有词,看孩子以土掌房墙角为堡垒玩“打仗”。这样的场景,如梦似幻,恰如民谣歌手周云蓬在《空水杯》里所唱:孩子们梦见自己的小孩,老人们想着自己的奶奶,只有中年人忙着种粮食……
而太多的东西,我们看不见。比如,一个族群远去的历史。我们只可以从他们腰上的飘带去想象。他们说那是彩虹。能把彩虹系在腰间的,无疑是太阳的女儿。难怪这是一个温暖之地。因为温暖,万物竞生。人,不过是万物之一,不过是石头的亲戚、树木的朋友,以及流水的远房表亲。流水在山涧,流水在戛洒江里,这是可见的流动。那么看不见的流动呢,是时间。
村里有女要出嫁,对未来满怀期望。有人离世,在戛洒江边化为青烟。那时的大槟榔园已经声名在外。同一天,除我之外,还有电视台的人在拍摄,以及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女编剧在游荡。某一瞬间,我看见了哀牢山,沉默、深沉,我在看它的同时它也把一切看在眼底。流水不争,群山无言,这是人间山水课。靠山吃山,恩重如山。哀牢山是为大地子民挺起的一道道脊梁。远古的某天,有先民和我一样,抬头看见哀牢山,心里一震,跪下,匍匐在地:就是它了,我们千秋万代的家园。有人居山上,有人居水边,云朵在山顶,倒影在水里。
山上住着人,住着野兽和树木。如果再细分,山上住着男人和女人,住着汉族、彝族、哈尼族、拉祜族。
戛洒是牢哀山下的一个镇,正如它的释义:沙滩上的街子。在戛洒,我看到一长串能进入文学世界的地名,哀牢、戛洒、达哈、腊戛底、米尺莫……哀牢山下,戛洒江边,诞生的作家应该像马尔克斯。神秘、魔幻、炎热、不死的祖母,泛着甜味的空气。
戛洒的甜味来自香蕉林、甘蔗林,以及另外一些果园。因为温热、潮湿和肥沃,这里是一个小小的植物王国。走在戛洒,像是在进行一场植物学考试,而且很多人难以及格。一个民族的性格,首先体现在语言里。我听傣族人唱歌,柔情悠远,少有高亢之音。他们居住在水边,有着水一般的性格。但他们对爱情的态度,坚贞不屈。在红河流域,民间叙事长诗《朗娥与桑洛》流传已久。如今,这一个故事以浮雕的形式展现在一个文化广场的墙上。
其实何止是傣族,居住在这里的每一个民族,都有属于自身个人的传说。那是关于“我们从哪里来”的思考。那是千百年来,无数先民的口传心授,是一个民族血脉里的密语。
所以,当我再次去到戛洒,先按住将十六年当作一段漫长时光的念头。跟哀牢山和戛洒江相比,十六年算什么?跟世代居住在哀牢山上和戛洒江边的人相比,十六年又算什么?在山水面前,人只能收起傲慢,做山水的门徒,学海纳百川,学上善若水,学坚如磐石,学菩萨心肠。
在戛洒,空间变得很具体。天空、哀牢山、人、戛洒江,四位一体。变与不变,都在其中。大槟榔园的土掌房没了,变成了钢筋水泥的小楼。像是为了纪念,他们以土掌房的模型在一片稻田建起了酒店。酒店不远处,便是即将搬迁的糖厂。我想,糖厂搬迁之后,这些遗留下来的红砖厂房,倒是很适合做个现代艺术社区。
在中文世界里,社区是个新词,使用不足一百年。何为社区?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在《社区与社会》一书中指出,社区是“由具有共同的习俗和价值观念的同质人口组成的,关系紧密的社会团体或共同体”。滕尼斯的概括很准确,符合人类的群居历史。社区、部落、公社、村寨,其实是同一个意思——人类故乡。
戛洒有6个社区,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的其中一个叫曼哈。曼哈,是一句傣语,意为其他民族杂居融合之地。没有永远的故乡。他们从原住地迁来,建起新的社区,开启新生活。这样的事,千百年前,他们的祖先就干过。迁徙史就是人类史。只不过这一次,他们并没有走远,还在戛洒的地盘上。还能抬头看见哀牢山,低头听见戛洒江。这山水,是他们的灵魂归栖地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加多